〈北非猶太系列〉Fes 與猶太人

在長達一千兩百年歷史裡，猶太人完全融入Fes古城的人文及經濟發展史，1465年，摩洛哥起義裡，猶太人同樣扮演重要角色．從十一至二十世紀初，那些自願或被迫改信伊斯蘭的猶太人，無論是在社會與知識運動，以及經濟與政治領域，莫不對穆斯林的Fes做出極大貢獻，並很快成為伊斯蘭菁英學者的一部份，依然得等到許久後，才與其他菁英（如Chorfas和Andalusians）同樣在穆斯林社會佔有一席之地。
Fes向來位於南北商業往來交會處，亦是東西方穆斯林之間的國際經濟體系樞紐，古城擁有強大的資產階級，其政治野心、生活方式與享樂品味皆為當時之冠．
早在西元789年，Idris I在溫泉城市Sidi Hrazem附近建立第一個據點，那兒已有猶太人居住．西元808年，繼任的Idris II在新址建立據點，作為王國首都，即為Fes，猶太人正式被納入．
如同城裡大多數穆斯林，Fes猶太人大多來自安達魯西亞或開羅灣（Kairouan），因身懷專業技術，被視為重要的城市經濟活動助力．Fes猶太人接受了dhimmis這個身分帶來的保護傘，以支付Jizya來交換文化與宗教上的自主性，然而dhimmis身分依然具有矛盾性、羞辱性且不穩定，讓Fes猶太人愈發過著極為猶太式生活，教育出大量拉比，並在北非及安達魯西亞猶太教裡，奠定屬於自己的獨特地位．
直到二十世紀下半葉的猶太人大移民之前，Fes猶太人如同摩洛哥其他地方的猶太人，在宗教、文化與身分認同上，頑強而堅決地保有自主性，經濟上則相當依賴周圍非猶太人口，政治上則屈服於穆斯林勢力，這兩種特性讓猶太社群在政局動盪時，遭受悲慘命運．
與摩洛哥其他猶太社區相比，Fes猶太人向來具有文化與創新的領導力，更擁有人數最多的猶太區（mellah），Fes猶太史大致可分為以下三個階段：一、中世紀時期（808-1452）：尤其在十至十一世紀期間，發展成猶太文化樞紐，二、中期（1452-1900）：西班牙猶太教成功植入猶太人的摩洛哥文化；三、末期（1900年至1975年）：現代化催促古老社群解體．
在猶太社區形成並逐漸鞏固的九世紀，除了提及猶太人捲入大量金錢糾紛，並由猶太社區支付罰金等文件，極少有關於猶太人的文字記載，依然可發現當時猶太經濟活動的多樣性以及重要的社會影響力。第一個猶太社區為al-Funduq al-Yahudi，其居民在十五世紀被永久驅除．當時猶太人在城市大小企業中，佔有重要地位，尤其伊斯蘭禁止穆斯林接觸貴重金屬，是而猶太人在金匠與珠寶產業占有獨特地位．爾後，Fes猶太社區出現在開羅挖掘出來的猶太史料裡，當時Fes已具有希伯來語語法語猶太科學研究中心的重要地位，亦是拉比創作與猶太文學的火車頭，甚至影響在穆斯林統治的西班牙，正處於黃金時期的猶太安達魯西亞文化．
在這樣蓬勃發展時期，猶太人依然離開了Fes，除了Cordoue的Califat重用猶太顧問大臣，帶來國家繁榮昌盛，吸引猶太人前往，同時也是十至十一世紀，Zénèdes 與 Zirides王朝造成區域性動盪，986年時，更驅逐Fes 與Tlemcen猶太人，將他們趕到此時在阿爾及利亞境內的Achir．約十五年後，流放者回到Fes，拿回財產，然而1032-1033年，猶太社區再次遭受苦難。在Almoravides王朝治理下，其首領Yūsuf ibn Tachfine在1068年佔領Fes，將之建立成經濟與軍事的偉大中心，帝國影響力直抵西班牙。猶太社區也從經濟繁榮中受益，長達八十年，直到帝國結束．繼位的Almohades王朝在1148年拿下Fes，強迫猶太人與穆斯林接受自己這套神性學說，否則就是離開或死亡．數千人因而喪失生命，絕大多數是猶太人，倖存者不得不屈服，所有猶太公共生活皆中斷，直到1269年，Almohades王朝被Merindes王朝推翻為止．
長達一個多世紀，Fes猶太人過著穆斯林生活，然而其中大多數偷偷保留猶太習俗．在有些年代，Fes 對改信伊斯蘭的猶太人監控較不嚴格，許多猶太人因而來此定居，知名猶太哲學家，同時也是中世紀猶太教改革者Maïmonide （R. Moshe ben Maymon, 1138- 1204）便是最好的例子．
當時Almohades王朝對猶太人並不友善，Maïmonide跟家人從Cordoue逃來摩洛哥，1160-1165年間，居住於Fes，並受教於偉大的拉比Yehuda Hacohen ben Sousan，正是在類似mellah的棚屋裡，這位醫生兼星象學家成了當時猶太學術思潮的代表，該哲學潮流盛行於十一至十五世紀之間，其教義結合聖經與亞里士多德哲學。Maïmonide是塔木德專家，當時被尊稱為「猶太教堂之鷹」，直到十九世紀末，他生前論述依然是學者討論重點，而他生平最重要的著作就是在Fes完成．
爾後他的導師因拒絕公開放棄信仰而殉道了，迫使他離開Fes，前往巴勒斯坦，最後定居埃及．有些猶太學者則逃到敘利亞等地．當時甚至限定猶太人只能穿特定服飾，禁止猶太人從事貿易活動，甚至將小孩自父母身邊帶走，讓小孩生活在穆斯林家庭來接受伊斯蘭教育．這些嚴厲措施一直執行到十二世紀末，反猶迫害才慢慢減少，進入Merindes王朝，對不同社區採取寬容政策．
Merindes王朝將首都設在Fes，將權力中心設在Fes新區Fās al-Jdid，儘管極力推廣他們的菁英階層shurafa與ulama，依然不為當地居民所認同，當時王室御醫及大臣皆為猶太人，有些已改信伊斯蘭的猶太人取回原本信仰，有些則選擇保有伊斯蘭信仰以及連帶而來的經濟地位．十四世紀下半葉及十五世紀，許多逃離宗教裁判所的猶太家族逃離西班牙，移入Fes，融入Toshabim與當地猶太社群．然而猶太人嘗試在Fes安居的過程並非一帆風順，1438年，被迫撤出舊城區（Fāsal-Bali），移居到Fāsal-Jdid的新址，該地為鹽漬土，是而命名為mellah，同時也是摩洛哥史上第一座mellah．用來強迫猶太人遷徙的藉口是在舊城區發現Idriss II的墳墓，讓舊城區瞬間成了伊斯蘭聖地，不願離開也不願放棄做生意權力的猶太人，只能改信伊斯蘭．
另一場猶太人的災難發生於1465年，當時穆斯林對逐漸衰微的Merindes王朝充滿敵意，是而襲擊猶太區並屠殺許多猶太居民，藉口王室任命一位猶太人為高級官員，並讓另一位猶太書記官為皇家庫房提供救助。猶太倖存者只能改信伊斯蘭．直到廿世紀，類似情節反覆發生，尤其在瘟疫、飢荒、歉收與部落叛變頻仍時．
Fes猶太人對Moulay Yazid（1790-1792）的暴政統治記憶猶新．新蘇丹一上任，幾乎沒有宣布，便將猶太人從家中驅逐而出，讓他們生活在星空或帳篷下，拆毀猶太屋舍，搜刮藏屋裡的財物，挖出猶太墓園裡的屍體，摧毀猶太教堂。早在1646年，Fes城中所有猶太教堂已被摧毀，僅存兩座。
最後一場反猶悲劇發生在1912年，摩洛哥成為法屬保護國之前，猶太房屋遭到洗劫，五十人死亡，兩百五十人受傷，如果不是猶太人躲進皇室羊圈避難，死傷將更慘重．
雖反覆經歷不幸，然而Fes猶太人永遠都能浴火重生．
1465年發生反猶大屠殺，幾年後，來自西班牙猶太人為Fes猶太區注入新血，有助於Megorashim融入社群，1492年從西班牙與1497年從葡萄牙前來的大量移民，重塑Fes的人文景觀．很快地，這些從伊比利半島前來的Megorashim猶太人與土著猶太人Toshabim處於競爭狀態，關係愈形緊張，彼此的生活方式與所擁抱的猶太傳統不近相同，1526年至1531年間，爆發了關於動物屠宰儀式規格的激烈爭論，最終是Megorashim佔上風．然而雙方陣營很快達成和解，直到十七世紀，各自擁有自己的信仰模式與猶太教堂，然而向來是Megorashim居於領導地位．
Moulay Isma‘īl (1678- 1727)在位期間，將皇城設在Meknes，Fes失去政治與經濟上的重要性，人口減少，拉近兩個陣營的距離，Megorashim在各方面都取得霸權，將安達魯西亞猶太人精緻的生活模式與先進的物質文化，包括精美的烹飪方式和刺繡服飾（包括婚紗al-Kaswa al-Kbira）等，全都引進非私生活．。
十七世紀時，Toshabim社群則吸收了1664年被Moulay Rachid驅逐的Chaouya猶太人，以及1690年被MoulayIsma’ī強行驅逐的Taza猶太人．
十六與十七世紀，Megorashim猶太人因其語言及外交長才，擔任摩洛哥統治者的外交使團，與西班牙、葡萄牙及荷蘭談判，以達成協議，在外國使館訪問皇宮期間，則擔任翻譯。這些外交官和翻譯人員基本上從事商業活動，包括從歐洲進口紡織品與各種歐洲製產品，並在摩洛哥政權許可下，進口糖、皮革製品、皮革、橄欖油、穀物與大小牲畜，同時將舶來品分銷到摩洛哥各地．
小型貿易是Fes與摩洛哥眾多地區猶太人的主業，獨資或與穆斯林合夥，販售織物、橄欖油、雜貨、香料、糖、各種食品與茶，有些亦與鄉間農民合夥投資牲畜養殖與園藝．
直到廿世紀，Fes猶太人向來在貴金屬領域獨樹一幟，專門經營金銀飾與貴重珠寶，為王子、妃子與大眾服務，在金銀線（即著名的Sqalli）的製造與刺繡方面，尤其出色，能夠製造紡織用的毛線球，能以橄欖油製造肥皂，懂得製造黃銅器皿，能用蠟或發酵水果來製造白蘭地，同時也是甜甜圈小販、製鞋商、皮匠、錫匠、菜農與屠夫．富裕的猶太人在mellah擁有房產，靠著租金，過著優渥生活，猶太婦女多半是家庭主婦，有些從事金銀線刺繡或製作鈕扣。十九世紀末，引入Singer縫紉機，許多猶太女性成為裁縫師，為穆斯林或猶太零售商剪裁衣服。待摩洛哥成為法屬保護國，有些猶太女孩在私人公司、公共部門或銀行等，擔任文書工作．
即便猶太人從事的行業百百種，仍有為數眾多的窮人苦無生計，猶太社區的捐款以及猶太共用區（le Heqdesh）的租金收入不時接濟這些貧困者，尤其是在猶太節日時．猶太區的拉比與法官並不支薪，平時擔任公證人或抄寫員來維持生計，包括抄寫各式合約、聖經片段，甚至是羊皮紙上的摩西五經．他們同時在自己服務的猶太教堂承攬買賣業務或持有股份，這些收入為他們帶來小小的積蓄．二十世紀後，在20世紀，Fes猶太人是繼丹吉爾之後，首先對自由職業開放的人，其中包括摩洛哥第一批大學生、律師、醫生、藥劑師、教師與印刷出版商等。法國殖民者帶來的銀行、企業與農業發展系統也讓許多年輕猶太人獲得行政與文書職位，因為他們是最早接受以色列全球聯盟新式教育的人。
政權更迭往往為Fes猶太社群帶來極大的不穩定甚至災難，這讓猶太人愈發信仰彌賽亞的救贖，這有時反而讓猶太社群陷入險境．1526年，Megorashim領導者派遣使節前往葡萄牙塔維拉，與待在Joao III宮廷的假彌賽亞碰面，
大衛•哈勒貝尼會面，後者一直待在若昂三世國王的宮廷中（1521-1557）在塔維拉，要求這些Fes使節帶領一支猶太軍隊去解放巴勒斯坦。他們同時也是狂熱的猶太復國主義者，導致了1920-1922年猶太人移民巴勒斯坦的運動，然而數百名被返回的移民回到Fes後，發現被剝奪了一切。以色列建國後，Fes猶太人是第一批參與Alya（移民以色列）的人，然而年輕人寧願定居法國或加拿大。
Fes猶太青年同樣在摩洛哥民族運動發揮重要影響力，例如SimonLévy和Albert Sasson摩洛哥共產黨創始人或激進分子。有些則加入爭取摩洛哥獨立的戰鬥中，並支持將摩洛哥猶太人納入國家重建工作。摩洛哥獨立後，數百名Fes猶太年輕人加入新政府。1950年，猶太社區中約有一萬六千名猶太人，如今約只有一百名，絕大多數是老人，然而在過去經濟繁榮時期，猶太區通常佔Fes總人口的10％。

Fes猶太人倉皇移民海外時，所有宗教性器皿只能留在原地，為時間所遺忘，沒有人收購或保存，如今只剩舊時建築屋舍可供憑弔兩千年Fes猶太史，且由年老穆斯林看守著．

無論tobashims（古羅馬時期即開始猶太化的柏柏爾部落）抑或megorashims猶太人（因西班牙宗教裁判所而從西班牙或葡萄牙逃來的猶太流放者），在摩洛哥有著悠久歷史，絕大多數為工匠或小商家，或在亞特拉斯山脈務農，從事被伊斯蘭貶低的工作：補鞋匠或鐵匠等。另外也有些猶太大人物，在almohades與almoravides王朝擔任高官，抑或富商、知名學者，甚至是宮廷御醫．
光是穆斯林，摩洛哥整體社會無法運轉適當，猶太人可說無所不在，地位相當特殊，既不在北非社會裡，也未被排除社會之外，而是處於中介狀態，與穆斯林互為鄰居卻又彼此排拒，相互合作又競爭，緊密聯繫卻又彼此不同．
這樣的關係維持極長時間，直到摩洛哥成為法屬保護國，改變才加速發生．
工業化新經濟摧毀許多小型手工藝人，讓許多猶太人陷入赤貧，1929年危機更是加劇其嚴重性．然而就像在法國與阿爾及利亞的猶太人，共和主義價值觀正逐漸進入猶太人視野。
受益於當時在Fes與卡薩布蘭卡的法國學校，以及l’Alliance israélite universelle系統下的學校，許多受過法式教育且優秀傑出的猶太人因而得以在摩洛哥社會迅速攀升，有些甚至在國外發光發亮，尤其是前往法國．
然而猶太復國主義隨之出現，1920年代，尚未引起太多注意，二戰期間，猶太人受穆罕默德五世保護，然而中東戰事很快改變猶太人命運，就在摩洛哥成為法屬保護國前夕，卡薩布蘭卡和Fes發生反猶暴動，猶太區數度被縱火．
1912年4月17日至19日，摩洛哥與法國簽屬條約之後的一個月，猶太人被懷疑與法國殖民者過度親近，事而爆發反遊活動，造成四十六名猶太人死亡，猶太區陷入火焰，許多書籍被毀．
1948年後，以色列建國，穆斯林與猶太人之間，再度陷入緊張關係，然而猶太年輕人其實在摩洛哥對抗法國的獨立戰鬥裡，起著主導作用。穆罕默德五世去世後，情況改變，大量猶太菁英加入政府，反而造成更多反猶示威，導致兩千年來的猶太史逐漸走向終點，1950年至1960年間，計有廿五萬萬摩洛哥猶太人逃往以色列，其餘移民法國等地．

Fes猶太史並不容易理解，有太多人名、地名、專有名詞與歷史背景全都讓人陌生，但這段歷史十分重要，Fes與猶太人的發展，完全與摩洛哥及北非歷史扣連在一起呀！
邊整理資料，不時得離開電腦，出去透透氣，心情十分沉重．因沒有自己的主權國家，猶太人特別容易受到政權更迭的影響，而人類對於「剷除異己」向來不遺餘力，手段兇殘．
但，人類就是頻仍地彼此殘殺，以色列建國後，對待巴勒斯坦人，並沒有比較溫和或者有愛，「和平」往往是用來掀起戰爭的藉口．我可以理解猶太人渴望建國，但同樣因以色列建國了，激起更多「阿拉伯／穆斯林」對「以色列／猶太人」的仇恨．
另外一個很大的收穫在於發現法國殖民政策（尤其經由教育）如何迅速而深刻地改變摩洛哥猶太人，讓猶太人與穆斯林之間的分裂加劇，也是為什麼此時法國境內有許多來自北非的猶太人的遠因，
摩洛哥境內的猶太社區急速老化，難以延續，就連守護猶太墓園的，多為穆斯林老人，每年倒是有為數不少的海外猶太人回來「尋根」，多少有助於摩洛哥旅遊業．

影片為Fes 猶太墓園的介紹．我想，當猶太人早已集體離去，屋舍傾圮，保留最多往年猶太生活痕跡的，或許唯有墓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