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重返非洲聯盟(下)

六、〈西撒的未來〉

關於西撒哈拉問題,摩洛哥政府口徑一致地對外表示,非盟如果少了摩洛哥這一塊,便沒有「團結」可言,不希望讓西撒哈拉問題阻礙了非洲團結,一旦摩洛哥回到非洲這個大家族,所有人坐下來好好地對談,且西撒哈拉問題不應該在非洲聯盟裡解決,而是應該提升到聯合國的格局,解決西撒哈拉問題是聯合國的責任.

長期以來,在西撒議題上,只要是對SADR友善的國家,摩洛哥向來冷漠以待,甚至進行反擊.
近年來,慢慢有了政策上的改變,例如在拉丁美洲國家方面,摩洛哥取得外交突破,讓一些國家取消對SADR的認同。事實上,摩洛哥可以說獲利於拉美國家政治浪潮逐漸轉向保守的趨勢中獲利,畢竟從歷史上來看,當左派在拉丁美洲掌權時,往往便是「分離主義實體的春天」。

七、〈阿任個人觀察與感受〉

一個人在Azrou整理摩洛哥相關資料以來,這是我寫的最沉重,同時也是情緒最複雜,掉最多眼淚的一個主題.我很少談西撒哈拉,原因不是對西撒一無所知,而是我曾數度走訪當地,走進一戶戶家庭,親眼目睹也親身感受文字資料不可能訴說的那些.
那段歷史與紛爭,在不同人眼裡,折射出不同的影.
所以,誰的版本能是唯一的正確無誤?

我很少看電視,仍不免詫異於國王在新聞裡出現的頻繁程度,幾乎每天都可以看到他今天去哪裡做啥,就連西撒某個實驗農場用井水搞了個番茄種植,他都要去剪個綵!剛開始,我嗤之以鼻,不耐煩,只覺這樣的新聞根本只為政治宣導而存在!久了,我竟開始佩服起國王,今天在這裡,明天在那裏,天哪他每天都好忙!
整個整理完摩洛哥重回非盟的資料,讓我對他改觀.
我相信正如一些政論家所言,重回非盟是現任國王穆罕默德六世長期以來的內心渴望.
非盟的前身是「非洲統一組織」,當初他祖父穆罕默德五世在位,摩洛哥是創始會員國之一.穆罕默德五世被視為是摩洛哥獨立之父,深受民眾愛戴,繼位的哈珊二世(現任國王父親)完全不是這麼回事,冷酷,無情,專制,霸道,生前關了不少政治犯,被視為是摩洛哥政治史上黑暗的一章.待穆罕默德六世上位,力圖與父親哈珊二世做區隔,心裡以祖父穆罕默德五世為榜樣,所以對他來說,重回非盟,意義非同小可.

都還記得在2016年那段期間,常在新聞聽到國王到處拜訪非洲國家,今天在坦尚尼亞,明天在塞內加爾,我心想,拜託,那麼荒涼的地方,有啥好去的?當國王真累!
爾後新聞開始說起摩洛哥希望可以重回非盟,我還想著,哪可能?一旦離開,就很難回去了啦,光是幹旋、遊說其他會員國接受,就不知道要砸多少錢.更何況,阿爾及利亞肯定全力阻止,難不成你要跟產石油跟天然氣的阿爾及利亞比財力嗎?
萬萬想不到,摩洛哥真的成功了!舉國歡騰!

重回非盟時,穆罕默德六世親自前往參與盛宴,演講時,講了非常感性的一小段話:「在太過漫長的缺席之後,回家的這一天,無比美好;帶著一顆心,回到心愛的家的這一天,無比美好,非洲是我的大陸,我的家,我回到家了,幸福地發現你們.我思念你們每一位.」看到他講這段話,我眼淚掉了下來,完全相信這是他打從肺腑發出的真心話!
穆罕默德六世與父親差異極大,哈珊二世自信而張揚,身上有股獨裁者的魅力,穆罕默德六世看似低調溫和許多,不太輕易表達感情.然而在非盟這段演講,讓我可以清楚感受他的情緒有多強烈,就像一個小男孩終於回到家族懷抱,好開心!能夠帶著他的王國與子民,回到他祖父曾參與創立,卻因父親跋扈而離開的非洲大家庭,意義何其深遠!
但,他當然知道不是每個會員國都那樣真心接納摩洛哥重返,尤其是阿爾及利亞,在演講裡,他也透露,「團結」對非洲來說是重要的,目前雖未能達到團結的目標,但是在非洲這個大家庭裡,沒有什麼不能談.

整理完這篇,真的讓我對這個國王改觀不少.
摩洛哥內部有很多問題,但這世界上沒有哪個國家是容易治理的,穆罕默德六世的確比他父親開明開放,在人權紀錄上,他卻也不是潔白無瑕.然而單純就「重返非盟」這件事,我看見他對摩洛哥是有願景與遠景的,這是他的祖先傳承三百多年的「王國」,將來,他要傳給他兒子,有些時候,他其實是在清理父親生前留下的爛攤子.
走過好幾次西撒哈拉之後,我愈來愈明白摩洛哥完全不可能接受Polisario 的要求,更何況,Polisario臨時首都在阿爾及利亞的Tindouf,不曾實質治理過西撒,在分隔四十多年後,這群人再回到西撒,恐怕也是某種意義上的「外來政權」了,當地人又怎麼可能全然接受?更不用說對非洲區域安全可能造成的威脅與動盪,以及恐怖分子伺機而入等潛在危險.
摩洛哥數度釋放善意,希望能跟阿爾及利亞對話,除了針對西撒哈拉問題,同時也能重新開放兩國邊界,無奈阿爾及利亞總是冷處理,一口咬定摩洛哥一肚子壞水,這些都只是詭計,讓摩洛哥不時拿熱臉去貼冷屁股.

愈是深入摩洛哥的撒哈拉各處,接收到的那些不在書面紀錄裡的訊息愈多,那是屬於人的溫度與情感的,無論是摩洛哥抑或阿爾及利亞人民,莫不希望能開放邊界,畢竟在過去,這些邊界根本不存在,好些家族甚至因為邊界升起,被阻隔兩地,從一個完整大家族,瞬間被切成兩個不同國家的人民,再無法團聚.

就在不久前的非洲盃足球賽,摩洛哥隊提早被淘汰,阿爾及利亞一路晉級,甚至打入決賽,爭奪冠亞軍那晚,摩洛哥每間咖啡廳全擠爆了人,全部都是來幫阿爾及利亞加油的,而當阿爾及利亞不負眾望地贏球,抱得金牌獎盃,摩洛哥人民的反映簡直就像是摩洛哥贏球一樣!Laayoum 當晚甚至有狂熱球迷興奮地在街頭砸東西!
若真是敵對兩國,有可能如此嗎?
而就在阿爾及利亞贏球當晚,穆罕默德六世第一時間便恭喜阿爾及利亞奪得獎盃,不斷釋放善意.
但,換回的,從來是阿爾及利亞政府的冷屁股與毫無回應.
或許是解決西撒哈拉與開放邊界等,對目前阿爾及利亞政府來說,並未危及政權,沒有啥急迫性.
然而居住在兩國邊界的人民,長久殷切期盼著可以在兩邊自由往來.
至於那些卡在Tindouf 難民營的二十萬撒哈威人呢?
宛若被困沙漠深處的人質呀!
雖然我個人不全然認同摩洛哥對西撒哈拉的主權,卻也同意摩洛哥所宣稱,在Polisario背後,是阿爾及利亞政府的手在操控,否則Polisario政權恐怕無法撐到現在.
當初在那樣的年代,西班牙殖民者根本是心不甘情不願地放棄西撒,周遭國家當然是伺機擴張領土,摩洛哥、茅利塔尼亞與阿爾及利亞搶成一團,只不過被摩洛哥用狡猾的方式,捷足先登.
那麼阿爾及利亞真的是為了捍衛西撒的主權與領土完整嗎?
我想,他們為的也不過就只是自己罷了,西撒是一片極為遼闊的土地,雖然絕大多數是寸草不生的沙漠,然而應蘊藏尚未開採的豐富礦產,加上極長的海岸線,可以讓國土多半在內陸的阿爾及利亞可以輕易通往大西洋,接連歐洲.

我想起貝桑曾跟我說,他有個親戚曾參加「綠色行軍」,很年輕的時候,在國王哈珊二世號召下,前往西撒,想要趕走西班牙人,把撒哈拉拿回來.貝桑還有另外一些親戚,當時住西撒的Laayoum,因為支持Polisario而坐牢,甚至喪命.
無論在歷史洪流中的政治立場如何,他們全是同個家族,全是撒拉威人.
而這些真實發生過的庶民歷史,由誰來說?

很偶然在網路發現一首慶賀摩洛哥重返非洲聯盟的音樂《MaMa Africa 2017》,由摩洛哥女歌手Jannat Mahid以摩洛哥語以及多哥樂團Toofan以法語合唱,我猜想是摩洛哥政府請人做的政治宣導性愛國歌曲吧,影像幾乎都是國王受到非洲國家歡呼擁戴的畫面,然而當我聽到開頭第一句:「Welcome Morroco, ici vous êtes chez vous, Africa Union c’est notre rendez-vous.」,明知是「愛國歌曲」,我的眼淚還是掉了下來,我想這段歌詞是長達三十三年在非盟缺席的摩洛哥非常渴望聽到的話.
然而,摩洛哥絕對不可能輕易放棄西撒所有權,在歌詞裡,摩洛哥女歌手Jannat Mahid歡樂地高唱:「African 10/10, Marocain 10/10, je veux le dire à haut voix, le Sahara est Marocain.」
是啊,無論如何,對摩洛哥政府來說,撒哈拉是摩洛哥的,誰都無法取走.
這首歌的詞不斷強調「家」、「摩洛哥」、「非洲」及「團結」這幾個字眼,旋律激昂歡樂,同時將一些個細節處理得非常好,例如在1’37-1’43之間,男歌手以法語唱:「L’unité ! L’unité !」(團結!團結!),接著女歌手旋即以摩洛哥柏柏爾特有唱腔,用英語高唱:「Welcome Morroco !」就政治宣導歌來說,真的是做得很成功呢!連我都被感動、被說服了嗚嗚!

而或許這個議題讓我情緒如此澎湃,是因知道西撒問題的複雜度,以及有多少平民百姓的生命在其中被牽動,卻無法自由決定什麼.
領土衝突一旦發生,解決往往是困難的,摩洛哥突破重重困難,歸返非盟,這事讓我極度感動的原因同樣在於,即便和平依然如此遙遠,希望渺茫,仍有人持續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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