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利時女孩被威脅斬首事件

2019年八月三日，一段在網路上流傳的報導影片在摩洛哥社群網絡引發熱烈討論，造成三位比利時女性志工離境，並帶來有損摩洛哥國家形象的國際媒體報導．

一、〈事件源起〉

表面上，事件引爆點是一場國際志工旅遊．
來自比利時的NGO組織Bouworde每年協助數名年紀介於十五到三十歲的年輕人前往歐亞非及拉丁美洲旅行，並義務幫該地進行建築工程，該組織認為，建築工地可以是結合年輕人、旅行與義務服務的獨特度假方式．
從2005年比利時組織Bouworde第一次帶團前來摩洛哥，至今已有十五年，相關計畫陸續進行，與南部城市Taroudant附近的Adar Ouamane部落的合作，也已長達十年，協助當地鋪設道路、修復灌溉渠道、蓋學校並建造文化中心．
雙方合作已久，雖偶有負面聲音，但屬極少數，Adar Ouamane村民非常習慣這些比利時年輕人，對其衣著更無異議，事件發生前，比利時年輕人認為自己在村裏並未受到異樣眼光，與村民和樂相處，受到熱情招待．

今年八月，Bouworde一團三十七位年輕人前來Adar Ouamane當志工，協助當地人修復被洪水沖壞的道路，這批志工多為年輕女孩，事前曾被告知當地民風保守．在Adar Ouamane工作及生活時，無論男孩女孩，所有比利時年輕人與村民相處愉快，網路上甚至有女孩穿著當地服飾，與女性愉悅合照的照片．
時逢盛夏，南部村落更是酷熱，在工地勞動時，所有比利時年輕人皆穿著短衣短褲．

不料，八月三日，一段報導影片在網路上發布，引起軒然大波．
附上引發事件的影片連結：https://www.youtube.com/watch?time_continue=6&v=W5Ib9e5VYec

影片裡的所有比利時年輕人神情愉悅地上工，齊心協力地為村民修復被洪水沖毀的道路，每個受訪的比利時年輕人皆對摩洛哥讚不絕口，影片亦訪問摩洛哥相關人員，算是一段極為正面的報導．
然而由於女孩在工作時，身穿短衣短褲，引發熱議，保守人士批評她們穿著清涼，違反善良風俗，一位廿六歲教師在網路上散發仇恨言論，表示應該教教他們尊重伊斯蘭規矩，甚至在網路號召眾人對她們斬首．
這時，距離八百多公里外的Taounat地區選出的伊斯蘭政黨PJD議員Ali El Asri火上加油，批評這些女孩兒「衣著輕浮」，甚至說：「從啥時開始，歐洲人都穿泳衣在工作？」

二、〈引爆社會輿論與各界相關回應〉

這事馬上引起軒然大波，不僅上了當地電視，媒體輿論更開始延燒，其中三位女孩主動要求離開摩洛哥，比利時組織Bouworde立刻協助她們回國，在與比利時駐摩洛哥大使館討論後，亦取消後續預定前來摩洛哥旅行當志工的所有梯次．
基於其餘三十四位志工的隱私，也因輿論熱度尚未平息，Bouworde不願對外發表意見．

摩洛哥政府反應相當迅速，廿四小時內逮捕那位號召斬首的教師，亦以「散播仇恨言論且煽動恐怖主義」為名而起訴，同時，摩洛哥政府對外表示，所有在摩洛哥境內的比利時志願工皆受摩洛哥警察甚至是憲兵隊保護．

在這一梯三十七位比利時年輕志工裡，三位女孩已離境，其餘三十四位繼續留在摩洛哥，在完成Adar Ouamane義務服務後，隨即展開他們在摩洛哥的預定旅行，八月十一日，在摩洛哥當地年輕組織Marock’Jeunes Association帶領下，參訪Marrakech的YSL博物館與le jardin Majorelle，過程愉悅，不僅讓比利時年輕人深刻認識摩洛哥的豐富文化與美麗景觀，同時也感謝這些比利時年輕人在摩洛哥的人道行為與各種付出．
對於這場活動，摩洛哥媒體有相關報導．

在此同時，媒體亦找出國王哈珊二世（現任國王的父親）於1989年，接受法國媒體採訪時，哈珊二世表示，他自己的女兒也會游泳，穿短袖打籃球，穿短裙打網球，進行任何形式的運動，在他父親（國王穆罕默德五世）的時代，他的親姊妹亦是如此，所以國王認為不應該在女性穿著上有任何刁難或異議．

整體社會可說盡心盡力撲滅這場因網路一段影音而燃起的輿論大火．

三、〈來自公民團體的回擊〉

這件事讓人想起2018年底，在摩洛哥山區Imlil露營，不幸被斬首的兩位斯堪地那維亞女孩．是而，這回比利時女孩衣著事件，再度挑起摩洛哥人敏感神經，引發社會極大反彈與不滿．

在摩洛哥政府迅速逮捕那位教師之後，輿論並未因此平息，許多民眾在網路上批評那些保守份子，目光只著重在女孩穿著，忽略這些年輕人是來幫助摩洛哥村民修橋造路的事實，進而要求該議員辭職，反彈聲音之大，逼使那位議員在臉書公開道歉，並將第一篇貼文刪除．
支持比利時年輕人的社會運動亦展開，社運人士、藝術家與記者等，紛紛在網路上對這些散播仇恨言論的衛道人士說不！先是在臉書發起« Tous en short »請願活動，立即獲得數百人響應！
八月十一日在卡薩布蘭加海灘上，舉辦了一場名為「Yes we short」示威遊行，聚集數十名摩洛哥人，除了聲援比利時女孩可以自由穿自己想穿的，更是向國內這些強迫推銷極端思想且摧毀摩洛哥形象的蒙昧主義者宣戰．
八月十三日，將有另一場聲援活動在Marrakech舉行．
臉書同時有人發起活動，邀請摩洛哥人一人送一束花來謝謝這個比利時組織的人道義舉．

四、〈Imlil陰影，集體的痛！〉

這件事的在輿論發燒後，立即讓人想起2018年十二月在高亞特拉斯山Imlil發生的慘案．當時，有兩位來自斯堪地納維的女孩，在山區獨自露營，不幸遇到親近伊斯蘭聖戰士的恐怖分子，將她們殘忍斬首，並錄下犯罪過程，在網路上散播．
嫌犯迅速被逮捕，追查背後犯罪網絡的調查工作持續至今，此事重創摩洛哥國際形象，更震懾了國內外所有人．適時，摩洛哥眾多公民團體紛紛以靜坐的方式，表達對受害女孩的敬意與哀悼，藉由示威與網路，摩洛哥人向女孩家屬道歉，前往該大使館致意，社會與論莫不譴責這些激進份子，認為他們侮蔑了所有摩洛哥人，傷害無辜者，也讓國家蒙羞，就連國王都公開發表演說，表示這樣的行為並不是真正的伊斯蘭．

當時曾有公民團體提出，在這些罪犯背後，更是摩洛哥教育水準低落、經濟不振以及貧窮所造成，導致伊斯蘭激進份子猖獗，成了犯罪溫床．
然而相關討論與對真正問題的深究永遠被擱置一旁，事件發生不到一年，三個主嫌犯已被判死刑，似乎平息了眾怒，「解決」了看似帶來問題的人，卻未必是真正的問題得到了解決．

或許國際社會逐漸淡忘，對摩洛哥的負面印象仍在，但這悲慘事件至今依然是摩洛哥社會集體的痛，與極大羞辱．

五、〈歧異多樣的內部聲音與文化差異〉

首先想提醒的是，社會內部意見分歧才是常態，對外國人態度保持距離的，未必就是保守份子．摩洛哥境內有伊斯蘭保守主義者，同樣也有戮力於自由、人權與性別運動的社運份子及公民團體．
更何況，在摩洛哥境內活動的外國人何其多，除了一般短期觀光客，更有為數眾多的長期居留與投資者．並非所有外國人都是人道主義者的義工，也並非所有舶來品都是精緻好物，戀童癖、買春觀光者，時有耳聞，許多摩洛哥人受了外國觀光客的羞辱，亦敢怒不敢言．
然而一旦引發國際輿論，重傷的依然是摩洛哥國家形象，讓外界懷疑摩洛哥是否依然是伊斯蘭世界裡，相對開明、自由、開放而穩定的國家．
值得特別關注的是，在比利時女孩事件發生後，摩洛哥境內有愈來愈多討論「言論自由」的聲音，認為不該放縱這些少數偏激份子在網路上大放厥詞，不僅重重傷害摩洛哥與國際關係，重損國家形象，摩洛哥人民簡直就像被他們綁架了一樣．

我恰巧曾走訪Taroudant一帶，在類似事件發生地Adar Ouamane這樣的南部山間，在一個部落裡，往往是沒有外人的，封閉而保守，村民絕非不友善，甚至是格外慷慨熱情地對待外來訪客．山村經濟發展不振，年輕人失業率高，地方同樣希望藉由觀光業的發展，為當地創造就業機會，讓年輕人可以留在故鄉．
但那畢竟是傳統保守鄉間，當外國人出現，尤其衣著與當地差異太大，自然會被多看一眼，卻也僅只於此，村民不會加以干涉．
很多人忽略，在比利時志工這件事上，引起軒然大波的，是網路輿論，無論是議論紛紛的網友，公開號召斬首的教師，抑或那位言論偏激的議員，全都不是村裡人，也並未參與修路工程．此外，公民團體針對這事件，如何以示威與網路聯署來表達對保守聲音的反彈，以及對比利時志工的支持，也全被國際媒體漠視．

讓人遺憾的是，國際媒體報導往往是偏頗且煽動性的，在這次事件裡，沒有人真的受到身體上的傷害，在這梯比利時志工裡，雖有三位提前離開，但其餘三十四位順利完成既定旅行，在事件發生後，輿論正熱之際，他們在離開Adar 之前，甚至與當地清真寺iman共餐，以微笑來回應外界種種負面輿論．
然而國際媒體報導總強調比利時志工是來「做善事」的，是來幫助摩洛哥窮鄉僻壤可憐人民的，修道路啊好棒棒！卻被伊斯蘭恐怖分子威脅砍頭啊啥的，不但強化「善良慷慨好心無辜的白人」與「激進野蠻的伊斯蘭壞人」之間的形象對立，卻不去看見整體事件脈絡以及摩洛哥內部蓬勃發展的不同聲音．
一旦被貼上「壞學生」標籤，無論摩洛哥全國三千五百多萬人裡，有著什麼樣不同聲音，就只會持續落實「壞學生」的名號．

在台灣媒體相關報導中，著重在衝突本身，以及「斬首」二字，甚至繪聲繪影描述比利時女孩如何與當地人爭吵等．
然而依據我所找到的摩洛哥法文相關報導，並未提及比利時志工與當地有任何衝突，論戰是在網路上展開，進而延燒全國，甚至躍上國際媒體，重傷摩洛哥國際形象．
當時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我個人不得而知，或許也只想強調，一件事情發生之後，在摩洛哥境內所引發的討論是彼此衝突且意見多元，不會只有單單「斬首」二字可以代表，諸如摩洛哥媒體如何引用已逝國王的話語，後續摩洛哥組織如何善待並未離開的比利時年輕志工，摩洛哥憲兵如何加強戒備，以及公民團體的示威等等，這麼多人的努力，完全不被看見，只強化摩洛哥早已被貼上的「斬首＝伊斯蘭＝恐怖分子」標籤，很是可惜．